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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上) 锋刃

1985年浦项市成立一家迎日海运公司,89年被收购,05年改名,就是现在的金门物运。2006年初,在理事长丁青的主导下,金门物运正式启动上市筹备,5月1日发布《登记法人申请书》,5月8日《预备事业说明书》,6月2日《有价证券申告书》和《投资说明书》,6月7日至6月14日进行公开募股,6月16日发布《有价证券发行实绩报告书》,6月20日正式在韩国交易所主板上市。六个月股票限售期过后,12月26日,丁青成为金门物运实际控制人。

 

金门物运的上市过程备受瞩目。因为其间中企的高比例持股,还因为它是继1993年盛世商船上市后十多年来唯一一家成功挂牌韩交所主板的海运公司,也是大韩民国第四家上市主板的海运公司。

 

这样的大事会给很多人带来机遇。比如韩尚焕。在他看来,正是因为金门物运要上市,李子成才需要带他去逮池锡村,他才有机会进金门;比如徐相闲。如果不是从那群玩股票的纨绔朋友嘴里听来丁青的名字,可能十年后他才会发现金门这个世外桃源。

 

2007年3月6日 01:47。首尔北岸西装店。

 

崔载玄的跑车尾灯光刚消失在视野中,另一辆黑色起亚就停在了玻璃门外。 

 

‘刚走一个,又来一个。’醒酒的韩尚焕靠着玻璃平柜坐地板,心中不满,‘怎么这么多事在李子成案头排队,那我的事要什么时候说!’ 

 

落地窗前的李子成向外观察片刻,转身走向店内的咖啡机。 

 

他的步伐平稳安定,透出收尾的意味。 

 

李子成走到深棕木桌上的咖啡机前,从西装内侧袋取出一个小而扁平的银色铂金烟盒。烟盒极其窄薄,专为细杆香烟设计,盒体通身银白,美观大气,没有任何多余装饰,除了盒盖正面雕刻的两行明体韩文和隶体中文:

 

골드문 영업 이사 이자성께 하나님의 선물.

敬赠李理事。

진실과 신앙.

真实与信仰。

 

李子成用纸杯接了温水,从烟盒中拿出一板铝箔封装的药片——七粒椭圆形的粉色薄膜衣片,按出一粒到纸杯中,拆开个一次性溶药棒轻柔缓慢地推搅溶解,避免碰碎释出的微丸。对韩尚焕说,“外面车上下来的人,去看一下,认不认识。” 

 

“阿?哦。”韩尚焕正在想西装店居然还备着专用溶药棒,听到李子成吩咐,起身到玻璃门前查看。 

 

西装店灯光虽然被崔载玄调暗,但仍能将店门前坪空地照得清楚。 

 

李子成的黑色捷恩斯和刚到的黑色起亚一左一右停在店门口两侧,几步远外是江滨路的人行横道。两个剑道馆赛员按令守着玻璃门,另两个赛员伸手臂拦着刚从黑色起亚上下来、想进店的司机。唯独不见深棕色西装赛员徐相闲。

 

司机是个男人,二十七八,身着军绿色短夹克,短眉寸头,挽到胳膊肘的衣袖露出精壮的小臂肌肉,左腕眼镜蛇户外战术表,右腕军绿色系带上别着杜邦皮鞘,面色阴沉冷酷。

 

‘朴昌浩。’韩尚焕惊讶,‘居然是这个闷嘴家伙。现在来干嘛。西装不都被取完了。’ 

 

转身回话,“李理事,是朴昌浩。白天金门大厦停车场的理事司机。” 

 

“嗯。”李子成端着溶好的药走过来,“我有话问这个人。等问完,把他右腕皮鞘里的弹簧刀取出来给我。” 

 

“知道了。”韩尚焕按下玻璃门开关,等着门开时补充,“李理事,这人嘴特别紧,很警惕。早上载玄屁都没问出来,连名字都是听旁边人喊他才知道。”提建议,“我先揍他一顿吧,让他老实点,您再问。” 

 

李子成没给回复,把手里的铂金烟盒递给韩尚焕,走出门。韩尚焕跟着走出去。守在门左的赛员进店接着守开关。梁美京离开前没给钥匙,没法从外面开门,得有人一直在店。 

 

李子成出门走到自己的捷恩斯前靠上车身,仰望夜空。左手插兜,右手端杯喝药。 

 

韩尚焕站到李子成身侧,打量朴昌浩。这人乍看之下的内在气质和李子成很像,但五官没有李子成的精致尖锐,所以只占了“冷”,没有“英俊”。 

 

朴昌浩环视一圈。扫视时目光匀速,表明不认识在场任何一人。目光最后落在李子成身上,提声说,“我要进店。” 

 

李子成对着夜空点头。韩尚焕向门里的人比个对勾。门内赛员按开玻璃门,退到一侧让开路。 

 

朴昌浩进店。先是叫了两声店长,没见有人应答,开始里里外外搜索大厅和内室。这一切韩尚焕隔着转开扇叶的落地窗看得清楚。 

 

小口喝药的李子成望着几百光年外的猎户星,样子专注投入,看起来对身后动静毫无兴趣。 

 

很快朴昌浩两手空空地出来,站在店门口思考片刻,瞟了李子成一眼又收回,走到自己的黑色起亚旁打开车门,又停下,站在门旁犹豫。 

 

李子成姿势不变,用极低声音向身后说,“如果他进车发动,把人揪下来。”韩尚焕小声回,“是。” 

 

过了一会儿朴昌浩关上车门走到李子成面前,问,“店长呢?” 

 

李子成说,“下班回家了。” 

 

“值班店员呢?”

 

“还没到。” 

 

“没到?空着值班人,店长下班?” 

 

李子成说,“你没看到我在这里临时看店?交接店员胃病犯了,在挂水。” 

 

“那他什么时候能来?” 

 

“得一两个小时吧。” 

 

朴昌浩转头要离开。 

 

李子成叫住他,“你有什么事?我有店员的手机号码,可以打给他。” 

 

朴昌浩回头,上下打量西装革履戴徽章明显不是店员的李子成,走回来,仔细观察着问,“你什么人,在这儿看店?” 

 

“跟你一样。给我大哥开车跑腿的。今晚把他的西装运上车了。”李子成拍了拍自己的西装衣角,“这家店师傅裁出来的衣服还可以。” 

 

“取完衣服为什么不走?” 

 

李子成食指指节敲敲捷恩斯车窗,“车坏了,走不动,等人来修。” 

 

“周围这些人没车?”朴昌浩眼神掠过韩尚焕和守门赛员。 

 

“管这么多。你有事还是我有事?”李子成瞥了一眼朴昌浩的黑色起亚,“我穿一身一千万的西装,其他方面就得配套跟上。不是说店里送的那些配饰玩意。我是说比如端茶开门得有人代劳,再比如座驾得五千万以上,不能是你或者他们的那种烂大街起亚。那种车我不坐。” 

 

“店里送配饰,”朴昌浩眯眼,“我也是来取西装。不知道原来店里还送配饰。” 

 

“……我怎么看你不像来取衣服……哪家高档西装店不送两样西装饰品。但现在店里都是我挑剩的。去专门的衣扣丝巾店买吧。赠品没质量。” 

 

“你挑过了?” 

 

“是。挑过了。选了三条领带,还有几套口袋巾袖扣。各种材质都有,每种一大堆。” 

 

“那有没有一副水晶袖——”话音戛然而止。下一秒朴昌浩脸色变得铁青,“你找死。” 

 

韩尚焕往前走了一步。李子成立掌止住他。 

 

几步外的人行横道指示灯由红转绿。灯柱是金门捐的,为了让市政厅加条斑马线方便金门员工上下班。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李子成转身正对朴昌浩,方才谈话时脸上挑眉和讥笑的生动表情、手部频繁的动作消失得干干净净,整个人眨眼间归位于天赋的极端平静。这种极端平静又因主人的外貌显得锋利冰寒。

 

李子成说,“我是李子成,金门理事。梁民章知道。你可以打电话给他确认。” 

 

朴昌浩没有动,直勾勾地盯视李子成。 

 

李子成等着他的反应。 

 

大概三十秒后,朴昌浩按下情绪,低头行礼。金门理事的身份就是能有这样的力量。 

 

李子成点头,说,“店里没有水晶袖扣。但有一副巴士斯的钻石袖扣,主钻直径1.5厘米,重量2克拉,肉眼感知的颜色和净度无色无暇。是好货。我要了。有问题吗?” 

 

朴昌浩说,“袖扣是梁理事要的东西。” 

 

李子成说,“那让他现在打电话给我。” 

 

朴昌浩没有动。再一次。

 

他明显不想打电话给梁民章。 

 

李子成说,“我不想和你对着干。如果梁民章那里不好交差,我可以亲自跟他说。如果那辆替你办差的林肯车不想让梁民章知道,我可以当没看见。如果需要12点前店里袖扣只剩十二副,我也可以把到店时间提前到11点。” 

 

朴昌浩盯着李子成审视良久,说,“10点半。” 

 

“好。如果梁民章打来电话,我会告诉他,我在5号晚10点半到西装店取衣服,顺便从13副水晶袖扣里挑了一副带走。有对不上的地方吗?” 

 

“没有。” 

 

李子成向后侧头低声吩咐了一句。韩尚焕打开铂金烟盒取出一张折叠汇票递向朴昌浩。 

 

李子成说,“首尔拍卖行上个月拍出一对两克拉无色无暇钻石耳坠,成交价四千万。这张今天签发的富国银行汇票,八千万。背书见票兑付。任你处置。” 

 

朴昌浩伸手拿汇票,韩尚焕却没松手。 

 

李子成说,“八千万不是小钱。这钱还要换你一个保证。” 

 

“说。” 

 

“今晚我特意等在这里是为了下面的话:袖扣是我从店长手里要过来,金门理事开口,她不能不给。不要因为这件事打扰她。” 

 

朴昌浩愣了一下,随后哧笑一声,“不能上床的女人我没兴趣。” 

 

李子成点头。韩尚焕松开支票。心中却忍不住腹诽。 

 

‘李子成这烂毛病。’韩尚换心想,‘女人会下金蛋?不是他在这里提,谁会多看店里那女人一眼?还为她踢我。以后有老婆了肯定变成比载玄还笨的白痴,被耍得团团转。大哥真该让他亲手杀个女人、改改这碍事儿的德性。’ 

 

女性带来的安全感对身处金门的李子成而言像沙漠里的水。这是朴昌浩韩尚焕无法体会的、李子成态度的由来。 

 

李子成说,“最后一件事,手腕皮鞘里的弹簧刀,拿出来。” 

 

朴昌浩正把支票放进兜,闻言停下,“手别伸得太长了。”瞥了眼手中刚从李子成那里拿来的钱,说,“你想要同种刀,我可以再给你找一把。” 

 

“要等多长时间?” 

 

“一个——”朴昌浩又半途中断。和李子成交谈,每一句话都像在泄密。改口,“想要刀自己去找,有钱什么买不到。”

 

李子成端着纸杯移开视线,看向远处的汉江,“你转头看一下身边站着几个人。我再说一遍,拿出来。” 

 

朴昌浩拒绝配合。

 

李子成起身走了。 

 

他过江滨路的人行横道,走到路对面的观江人行木栈道,身影被在木道旁的大叶榉树丛遮蔽。 

 

韩尚焕开心,‘窝火两天,我要打个痛快。’ 

 

三分钟后,韩尚焕叫来一个赛员,把自动折叠弹簧刀合上刃递过去,让他送交李子成。 

 

十分钟后,韩尚焕边脱自己下摆开裂的西装,边活动肩膀,看着对面的朴昌浩。街头打架至多五分钟,但他难得从李子成那里获得放开打架的许可,也难得碰上一个练过的,于是决定好好利用这次机会,大打一场放松一把。顺便出一出被李子成踢飞的气。

 

韩尚焕把西装扔给从木栈道返回的赛员。往朴昌浩的方向一拳招呼过去。

 

首尔北岸明华区江滨路的这条观江人行木栈道全长六公里,东起静海大桥北桥头、向西终于汉界大桥北桥头。从木栈道对着西装店的位置向西一百多米就是明梨洞的写字楼群,其间有金门大厦,也有现代证券的总部大楼。楼外高立着一块醒目的电子行情大屏,滚动显示着韩国证券交易所在刚刚结束的一天内个股成交情况。一众五位数的个股股价中,金门物运253000韩元的股价格外显眼。

 

人行木栈道左临汉江,右边间隔种植大叶榉树,树间交替放置靠背长椅或景观灯柱。大叶榉树丛似乎将木栈道和另一侧的西装店分隔成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刚才李子成朴昌浩店门前说话的同时,消失不见的徐相闲正在这条木栈道上旁听聊天。

 

徐相闲,二十岁,一米八五,偏分卷发,深棕色西装、衬衫领口敞开,左手食指金边黑钻戒指、尾指碎钻圈戒,右手中指细边银戒。咬着一支点燃的细杆香烟,背靠榉树树干。看上去像个都市风流公子哥。

 

星辰悬于头顶,景观灯柱散出暗淡柔和的光晕,纹理细密的芬兰木板踩在脚下,富商私生子徐相闲在缭绕的烟雾中,闭着眼专心听集未来候选老板之一的相关信息。

 

“金门物运的上市过程就是解决三件事:金融院、公募定价和池锡村。每件都是冒险。”一个年轻男声说。

 

“哼。少扯其他十万八千里外大企业。花冰基金入股咱们公司的事,我就是不同意。你快滚吧。”另一个差不多年龄的男声说。

 

两个男人坐在徐相闲右侧近前方的长椅上,一个穿风衣,就是先说话的男人;一个穿衬衫西裤,是后说话的人,正握笔在摊放大腿的文件纸上写划。

 

风衣男对着衬衫男说话,衬衫男却作出专注写划、拒绝沟通的姿态。风衣男视若不见,坚持对着衬衫男输出,

 

“去年年初金门物运开始上市准备工作时,第一大股东桑宏储蓄银行持股19.31%,重港钢铁持股18.8%,天狼星风投14.12%,丁青12.46%,池锡村5.21%,其余为员工持股和库存股。 

 

“中国企业重港钢铁占股过高。如果金门物运上市,重港通过买卖普通股可以轻易替代桑宏银行成为第一大股东。金融监督院因此不批上市预审。这就是第一件要解决的事。

 

“常规的保险做法是,让桑宏增持股份、稳定第一大股东的位置来迎合金融院的要求,但理事长丁青选择了另外的道路。他拉建了一个考察团:金融委员会的崔东白委员、金融监督院主板上市审议会委员长姜众谟、和寻求在韩上市的中企亚极目总经理刘至诚。带着这个考察团三次往返中韩,实地参观重港,让崔委员和姜课长详细了解中企所在的政策环境。最终成功松动金融院,批下预审。”

 

风衣男停下,拍一下衬衫男,要求对方给反馈。衬衫男头也不抬,敷衍地评论,“是个善于从战略角度解决问题的人。”

 

风衣男挺直身体要说些什么,又咽下,深呼吸后继续说, “第二件要解决的事是公募定价。 

 

“预审通过后,为了达到上市股权分散的要求,金门物运拿出共计940万股的库存股和员工股公开发售。 承销商现代证券就这些股票调研时,大部分投资者表示愿意以最高8万韩元每股出价购买。于是,现代证券的二把手、专务理事金枖吴——也是负责金门物运上市case的组长——建议定价7万韩元。这已经是当时公募定价的天花板。但丁青嫌低。他一方面打发人去中国中小机构投资商大做广告、争取更多竞价,一方面跟金枖吴多次商谈、坚持提价,最后把价格定在12万。”风衣男强调,“这是冒着巨大的破发风险。

 

“但最终的事实证明,高价是一个正确决策。如果按现代证券建议的初价发行,金门物运首次公开募资能筹到的资金总额是5千亿韩元;但最终募集到的是1万亿。而且,当初专务理事担心的新股破发也没有出现。从6月20日上市到现在,金门物运股票一路上涨,现在已经是当初首发价的两倍。”

 

风衣男又停下。衬衫男依旧埋头文件,更简短地敷衍,“是个有魄力的理事长。”

 

风衣男怒,“我是要听你评论丁青吗?”

 

衬衫男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看风衣男,说,“你不是要听我评论,你是要证明自己 ‘冒险才能挣大钱’ 的理论。盲谈瞎扯。金门物运是多大的公司?丁青背后有多广的人脉?他能冒险,不代表我们能冒险;他有本事赌博,不代表我们也有那个本事赌博。花冰基金经理的过去经历,你了解吗?他出那么多钱,只要咱们公司那么一点股份,他的目的你知道吗?万一他居心不良、入股后搞事,你能解决吗?这种股东个人品质和目的可能带来的危害你想过吗?你没有。你只会见钱眼开。”

 

“谁说我没有想过?你以为我为什么扯金门物运——”

 

“得了吧你,闭嘴回家。没兴趣听你废话。打扰我审报告。”衬衫男低头翻页继续圈点。

 

风衣男抢过衬衫男手里的笔和文件,扔到旁边,大声说,“审个屁报告,这种纸面项目除了改个错别字标点能审出什么?你就是天天埋在纸堆里才畏首畏尾!”

 

衬衫男失去伪造注意力的武器,抱臂交叉胸前,气呼呼地靠到长椅背上。

 

风衣男缓和语气说,“你懒得听我的意见,可我认真考虑过你的担忧。无非是担心他入股成为股东后拿公司利益套现。我找金门物运上市的案例就是为了解决这个忧虑。我不是没想过。股东搞事金门物运上市也遇到过,而且更紧急,但还是解决了。办法总比困难多。”

 

衬衫男闭眼,一副拒绝到底的架势。

 

“行。你爱听不听。我下面说的第三件事你千万别听。”风衣男说,

 

“5月4日,上市预审获批后,金门物运召开第一次临时股东会,审定《预备事业说明书》,金门物运主要股东之一池锡村托辞生病不出席; 

“5月29日,第二次临时股东会,商定公开募股价格相关事宜,池锡村托词生病不出席。 

“6月19日,第三次临时股东会,股东及股东代表们签署明天正式上市前所需的最后文件,管理层履责承诺书、股权分散表等等。其中包含一份需最大股东及其关系人签名的股份限售期同意书,同意将签字人持有的公司股份交金融院托管六个月。没有这份亲笔签字的同意书,公司不能挂牌。

 

“就是这样重要的会议,作为最大股东关系人的池锡村仍旧回复有事到不了,并拒绝签字同意书,还提出个一眼即知别有所图的条件:换掉理事长丁青。” 

 

衬衫男睁开眼。

 

风衣男勾起唇角,“下面是这个池锡村的‘过去经历’。你看看花冰基金经理‘可能’携带的搞事基因比不比得过金门物运这个,专擅金融投机、精于利益计算的股东池锡村。”

 

风衣男说,“池锡村最早在首尔信宗借贷公司——就是现在首尔最大的那家——放高利贷,97年金融危机时有人还不上钱,他就趁机要了对方的证券公司,自己跑去釜山当了老板。然后开始敲诈式投资。

 

“第一个受害者是当时打算在科斯达克上市的小烧酒公司门冬。池锡村用3亿韩元买下门冬百分之五的股份,把个人挥霍欠下的7亿负债转移到一个空壳公司,等门冬即将上市时跳出来反对,私下要董事会收购他的空壳公司。门冬如果不答应,就得把自家有股东不同意上市的情况写进公告。内讧股票,谁会去买?最后门冬只好用100韩元买下空壳公司、替池锡村背债、换取上市。

 

“之后盛世收购虹渊,池锡村当马前卒,在虹渊债权人会议上盲投反对票,拖延虹渊举债融资的进程,导致最后盛世拿下半数股权,把虹渊地产的土地变卖一空。”

 

衬衫男坐直身体,转向风衣男,“金门物运怎么会接纳这样的人融资入股?”

 

“不知道,可能和他早年经历有关。”风衣男说,“不管入股原因是什么,反正这人手上就是有金门物运162万股,是持股大于百分之五的主要股东之一,还被韩交所判定为第一大股东桑宏银行的关系人。不是这样的身份,他也没有在上市前一天要挟理事会的筹码。”

 

衬衫男问,“池锡村的目的是什么?” 

 

风衣男回复,“光阳港自由贸易区。”

 

江风混着夜风轻轻吹拂榉树新芽,汉江上零星可见一两条平底运货船,划开水波,慢悠悠驶过。

 

衬衫男低头沉默思考,风衣男说,“池锡村的事我本来可以不跟你说,免得更吓着你。但我说了,就是不想对你隐瞒任何信息。咱们俩一起,就算冒险也能稳稳当当。”

 

衬衫男“嗯”了一声,“往下说。”

 

“好。”风衣男说,

 

“你知道,咱们是外贸立国,财富积聚在港口。港口之于大韩民国,就是石油之于委内瑞拉、钻石之于博茨瓦纳。作为外贸利益的代表,港口自由贸易区,比如釜山港和仁川港自贸区,向来由国家公社运营,光阳港自贸区运营商公开招标是政府的第一次尝试。上有政府巨额补贴,下有免关税吸引的产业企业入驻租金,不受繁琐政策法规约束可以免检免开箱,甚至面对散客的免税店、广告营销也会积累到巨额利润,自贸区运营商就是一个合法的‘小海关’。对海运企业来说更是拓展业务关系网的黄金平台。这样的利益前,什么手段都不过分。

 

“海洋水产部原定2006年下半年招标光阳港自贸区运营商,要求竞标企业必须为公开经营状况的上市公司。有经验和能力运营光阳港这种规模港口的海运公司只有盛世商船和金门物运。只要金门物运上市延期,中标者一定是盛世商船。

 

“拖住金门物运的上市进程,这就是池锡村的目的。” 

 

衬衫男问,“怎么解决的?”

 

这人现在态度认真、目光专注,与起初的不耐烦判若两人。风衣男不免有点得意。

 

他刻意放慢速度,边收拾刚才扔到一旁的文件和笔,边回答问题。

 

风衣男说,“池锡村这件事很复杂。问题中套矛盾,矛盾中有问题。单说池锡村被判定为金门物运最大股东关系人、却为盛世鞍前马后,背后就不简单。复杂的事要怎么解决?人要怎么解开一个戈尔迪乌姆之结——”手中动作突然顿住,往衬衫男身后瞥了一眼。只片刻,又继续说,

 

“金门物运第三次临时股东会……6月19日……”彻底顿住。声音消失。

 

风衣男看向衬衫男背后,“那是什么?”

 

徐相闲睁开眼。

 

怎么突然静了下来。他眨了眨眼,一时恍惚。

 

男声聒噪骤然中断,宁静短暂回归这条木栈道。就连遥远细微的江浪声都隐约可闻起来。

 

徐相闲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梦醒无踪。


沉浸在风衣男连篇累牍的讲述时,他不知不觉间以为回到了电商父亲的别墅,躲在二楼听着楼下大客厅父亲生意伙伴们高谈阔论、夹杂着同父异母哥哥的适时评说。父亲会拍拍大儿子的肩膀,说“我家这个小子,从不让我当别人的面夸他。但有时候老父亲真忍不住炫耀两句。”

 

又或者以为回到了晚上和韩尚焕崔载玄一群人的喝酒口嗨,韩尚焕跟崔载玄讲赌场案,跟他讲逮池锡村,讲大老板丁青、讲小老板李子成,大谈特谈。韩崔两人热情洋溢,让他觉得不孤单。徐相闲想在金门生活一段时间试试。找个有本事老板的翅膀下躲几年,谈两场轰轰烈烈的爱情,逍遥快活地走过青春。

 

此时衬衫男已经转向身后,和风衣男看往同一个方向。

 

徐相闲稳定心绪,也看了过去。

 

距三人十五步远外的木栈道上,暗淡光晕里,黑色西装的李子成不知何时站在了木扶栏旁,正眺望汉江。手边扶栏木上还放着一个纸杯。

 

木栈道上有市民观江再正常不过,李子成这个陌生人不至让风衣男惊讶。

 

一条巨型高加索悄无声息地走到李子成身后,伸鼻子嗅了嗅他,蹲坐下来。后腿系着一个打了孔的金属圆牌——金门徽章。

 

凉爽夜风温柔地吹动深褐色的长长狗毛。被毛蓬松,刚洗过澡。金门徽章也被掩盖在蓬松狗毛下,不为任何人所见。 

 

沉浸在思绪中的李子成对身后高加索似无所觉。 

 

“这……要不要报警?这狗也太大了。”风衣男轻声问。 

 

“等等。”衬衫男轻声回复,“可能是狗主人。” (并不是,李子成不认识这只搭讪狗。)

 

高加索伸出舌头,左右转头环视四周。收回舌头合上嘴,看回李子成,鼻子又动了动,然后伸出大爪子,拍拍李子成的小腿。 

 

李子成转过身来。 

 

徐相闲不动如山,不惊讶也不紧张。韩尚焕不在,那李子成肯定是在等他复命。徐相闲留在远处静静观察。

 

‘李子成。这就是李子成。’他平静地想,‘确实帅。这人和丁青是什么关系,为什么韩尚焕叫他小老板?和李仲久又是什么关系?听剑道馆的人说,金门有两个李理事,大的脾气暴,小的脾气野。找脾气野的人做老板,能得到我想要的生活吗?’眼神中思索愈深。

 

一线冷光闪过。李子成右手自动弹簧刀展刃出鞘。 

 

水滴刀型,灰黑涂层钢刃、灰黑铝镁合金刀柄,刃柄长度相等,刀刃弹出状态下全刀约为手掌长度。前半部分双开平刃,后半部分单开锯齿刃,钢刃一面刻着蝴蝶标记。

 

李子成右手握着弹簧刀,单膝蹲下,左手试探着去摸高加索。

 

高加索看着李子成眨眼,左右转头再转回来。

 

李子成左手在高加索头上摸了两下,顺势慢慢滑到下颌,确认狗扑过来时能一刀割断颈动脉的位置。然后开始不作声地和它玩起来。 

 

李子成左手抬高,高加索随之抬头。左手降低到离地面20厘米的高度,高加索由坐变趴,两条前肢伸直,吐出舌头轻哈两声。李子成揉了揉大狗脑袋,修长的手指没入深厚的狗毛。他再次示意大狗蹲起,然后自己左手掌心向上伸出,大狗前爪随之覆盖上去。李子成抬手升起狗爪看它的足趾。

 

单膝蹲下的李子成和蹲坐的高加索一般高,两相对比,更显出狗的体型巨大。它的爪子和李子成的手一样长,却是又宽又厚;脑袋有李子成的四个大;蹲坐时的占地面积也是李子成的四倍。

 

李子成放下狗爪,去摸它的大耳朵。顺服耷拉在大头两侧的大耳朵并没有被主人剪掉,使这只高加索保持了更加完整的生命形式。高加索侧头蹭李子成的掌心,前腿搭上李子成的左膝站起,然后低头用鼻子靠近他的脸。李子成伸出食指向下指指地面。大狗看着李子成,沉默赖着不愿意下来。 李子成再次指地面。高加索后腿后撤,前爪也从李子成的膝盖上下来,重新蹲好。毛茸茸的大头又去蹭李子成的肩膀,开启新一轮的嬉戏。 

 

“咱们往静海大桥那头边走边说吧。”看了一会儿的衬衫男站起。“这种烈性犬不太安全。”

 

“好,”风衣男把纸笔递还衬衫男,跟着站起。“没素质的人。有钱养狗没钱买绳……” 

 

徐相闲更往树干阴影侧了侧,等两人走过。远处被无辜吐槽的李子成还在和高加索玩,寒光一线的短刀稳稳握在他的右手。 

 

‘是把好刀。’徐相闲心想,‘但还有反光,那就不是顶级的刀。’ 

 

反光会警示对手,是格斗刀和军用刀大忌。更重要的是,有反光,说明刀还不够锋利。刀的锋利取决于锋面有多趋近理想化的‘线’,锋会反光,说明其锋面放大来看还是一个平面、以至于光可以降落其上发生反射,说明刀锋还需要再磨。 

 

完全融入黑暗、光找不到任何地方可以落脚,如此才可以成为最顶级的刀:当人意识到这把刀有锋刃时,脑袋已经掉了。 

 

金门高加索伏在金门理事身前安静玩闹,轮廓光中一人一狗的黑暗剪影。这时的李子成身边还有光,还留存着对威风大狗的幼稚喜爱。 

 

“接着说,”衬衫男跟随风衣男走近, “6月19号那天,金门物运股东会发生了什么?什么戈尔迪乌姆之结?” 

 

风衣男说,“解戈尔迪乌姆之结,用刀。” 

 

衬衫男聚精会神地听。 

 

风衣男说, 

 

“6月19号上午10点,金门物运在釜山总部召集第三次临时股东会,池锡村仍然借口在加德岛养病来不了。丁青坐在主位打了一个电话,然后请大家等一等,说已经派人去请池锡村,今天人一定会到。理事长平易近人,十几个股东和股东代表只好同意等一会儿,期间还聚了顿午饭。但池锡村始终不来。 

 

“在场人都觉得这事今天肯定解决不了,都做好了金门物运上市延后的准备。池锡村躲起来不开会蓄谋已久,更何况其人精于谈判,即使真来了也不会旦夕可下。连金门物运的总经理高寒都开始劝丁青重定会议日期。但丁青还是坚持今天解决问题。162万股、超百分之五的表决权,如果反对上市,几乎意味着重新申请,一切重来。 

 

“足足四小时后有人实在等不下去、起身要告辞离会,就在这时,会议室门打开,丁青助理送到两份文件:162万股股份转让书和第一大股东变更为天狼星风投的通知书——池锡村最终也没有出席第三次股东会,但也不需要再出席,金门物运就此跟他毫无关系了。” 

 

风衣男停下脚步,想跟衬衫男说话。

 

木道栈板上斑驳嶙峋的树影轻晃。江边的树常年活在滋润的土壤,散发淡淡的、混杂着湿润泥土气息的清新草木味。

 

衬衫男在这样利于涤清思虑的氛围中低头慢走,陷于自己的思考,丝毫没注意风衣男落在了后面。

 

风衣男追上去,决定先说完尾巴,“随变更通知书一起送到的还有天狼星风投及其关联人丁青所持金门物运股票托管金融院的回函。最大股东相关书函到齐,在场其余股东联名签署其他文件,所有上市所需最终材料签署完毕送交韩交所。次日,金门物运正式上市。 

 

“6月19号,池锡村5.21%的股份转让给天狼星;12月26日,桑宏银行19.31%的股份出让给丁青。这样,作为天狼星的实际控制人,丁青支配的金门物运股份累计51%,也同时成为了金门物运的实际控制人。金门物运正式易主。” 

 

“桑宏银行为什么出让股份给丁青?” 

 

“可能因为会长石东出的压力,也可能是金门集团内部的权力利益调整。这种事,外人很难清楚。” 

 

衬衫男再次静默了一会儿,说,“我还是最关心说服池锡村的方法。他当初既然敢背靠盛世跟金门对杠一个月,又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怎么跟他谈判的?” 

 

“不知道。听说过后池锡村本人对这件事绝口不提,也没什么其他消息漏出来。”风衣男说,“人倒是全须全尾地继续蹦跶,不知当初为什么改主意。但肯定有人知道。” 

 

谈话两人正在经过徐相闲的位置。 

 

衬衫男说,“如果池锡村说在加德岛是真话,那丁青派去的人办事效率简直匪夷所思。 

 

“加德岛到釜山韩交所总部车程至少2小时。我在釜山住过,知道。韩交所处理亲签原件怎么也得一个小时?回函下午两点被送到会议室,也就是说,几乎是在丁青打完电话的即刻,池锡村就改变主意了。原地漂移也不会变向这么快。” 

 

“其实,我怀疑,办事的人接到丁青命令的十分钟内就让池锡村改变了主意点头签字。”风衣男说,“韩交所惯例,在拟上市日期前一天对企业上市手续进行最后确认,若有问题则会在上午10点半前联系负责人,留出半天时间处理可能的意外,比如推迟上市、撤销申请等等。据我所知,6月19日当天并没有这样一个意外程序启动。” 

 

“接到命令的十分钟,”衬衫男颇感惊骇地说,“那可真是……真是让人不寒而栗的、风雷闪电般的执行力。” 

 

闲聊声伴随脚步声逐渐不闻。 

 

徐相闲捏着烟杆,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心想,‘我得再好好问问韩尚焕。既然现在进了金门,那在金门里选择最适合自己的老板,就是眼下对我最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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